也許是寒冷將窗外的世界冰封起來,使屋內的聲音都顯得特別響亮。隔壁母親的鼻鼾聲穿過薄薄的木板,很清晰的一聲一聲像地盤打樁一樣,不可避免地傳入我的耳中,有時像被放大了的鐘擺聲,有時又像戰場上倖存者的孤獨開槍聲。 呼嚕呼嚕的鼻鼾聲不費吹灰之力就把睡魔驅逐到遙遠的月亮去,留下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當我數了一百六十三隻綿羊仍然無法入睡,我想到用被子蓋著自己的耳朵,我想到在心裡拼命唱歌,我想到家裡的每一個人現在如何應付這不斷重覆的聲音。 上次回家時父親已經投訴過母親的鼻鼾聲太大,害他經常要逃到客廳的沙化上才能安睡,但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我從未聽過母親的鼻鼾聲。我懷疑是父親把事情誇大了,事實可能不是這麼嚴重。現在,我知道他沒有誇張。即使他跑到客廳的沙化上睡覺,但鼻鼾聲仍然如影隨形地追著他,公然走進他的耳朵,還說:「你不能睡你不能睡你不能睡你不能睡你不能睡……」身高一米八的他在寬不過兩呎的沙化上不時轉身,局促的感覺使他忍不住呻吟。 我忽然想到,父親老了。 當我想再靜心聽聽父親的呻吟聲,頭頂上卻傳來吱吱的聲音。 我和弟弟睡在一張雙層床上,我在下層,他在上層。每當他轉身的時候,虛弱的床板便會發出吱吱的叫聲,這聲音每隔十數秒就會響一次,或者是連續的幾聲喊叫,或者是孤獨的一聲悲鳴。母親的鼻鼾聲和床板間發出的吱吱聲像一首自然的合奏曲,呼嚕呼嚕──吱吱──呼嚕──吱──呼嚕呼嚕──吱──呼── 床板搖動的聲音使我感覺到弟弟的轉身,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與他竟然是這麼接近。 父親不時發出難過的呻吟,弟弟偶爾轉一次身。 我在床上靜靜的傾聽著這一切,彷彿這世界就只有我一個人,彷彿所有聲音都在我身體裡發出,只有我才能聽得見,而這些聲音又實在地告訴我,我與這個家是多麼陌生。 我開始抵受不了這人深夜靜的晚上,斷斷續續的鼻鼾聲打亂了我的思緒,我不再覺得享受。我寧願逃回宿舍,逃到那寧靜的自由的數十呎房間裡,逃到只有我自己的小天地。但我沒有這樣做。最後我拿著一本蕭紅的散文集,坐在廁所的廁板上看書,我以為只有這裡是唯一可以接近他們但又不會被沈重的聲音困擾的地方。 凌晨四點。 四個小時後起床參加考察團的弟弟在床上輾轉反側。 一個半小時後起床上班的父親睡在軟綿綿,讓人睡得不舒服的沙化上。 我坐在廁板上看書,羨慕著蕭紅與朗華的自然和灑脫。 母親不受騷擾地在房裡沈睡。 我們都沒有想過把她叫醒。 就讓她睡吧。 我們這樣想。 |